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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夢也何曾到謝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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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納蘭容若,調寄《采桑子》

2010年09月22號星期三天氣晴

我在校門口把她等來了,公交車停在面前的剎那,我便看見了她的俏影,雖然我們別了好久好久,雖然公交車門似乎把她隔在了平行世界,雖然她正在像見到一個陌生人一樣茫然地瞧著我,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

車門開啟的剎那,她像一團黃色的煙霧,合身向我撲來。繼而我感到被一雙柔弱臂膀環住了腰身,我卻怔住了,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她用力把我推開,繃著臉道:“你也忒沒勁了,我都這麽熱情的擁抱你,你,你,怎麽……”

“我…我…我感…感覺…感覺是在…做…夢。”我費盡全力表達著。

“哈哈,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還中文專業的學生呢?別說本姑娘和你一個專業,丟人!”

我也跟著笑了……

她問道:“怎麽?見到我有什麽感覺嗎?有話抓緊說,下午我就回去,票都買好了。”說著她從兜兒裏取出一張火車票在我面前晃晃。

我大驚失色:“你不是說今天剛到的嗎?怎麽,已經來了好幾天了?今天只是順便來看看我嗎?”

她努嘴道:“您老也沒讓我留下呀?編個理由給我聽聽唄,看看能不能打動我?喏,本姑娘可不是輕易就被人騙的。說個動聽的才行。給你一分鐘思考時間,好了,計時開始!數啦,一、二、三……”她笑吟吟繼續晃著車票,眼角蓄滿笑意。

我望著這張車票,忽然醒悟,這是來時的車票而已,一把抓過它,輕聲道:“之所以永不瞑目,是因為我望著你來啊!”我展開那張車票,哈!果然被猜中。

她卻並沒回答這個理由行還是不行,只是笑吟吟瞧著我。

中秋,她在中秋跑來找我,這還不能說明什麽嗎?何須再多此一問呢?

她聳聳肩膀,說:“帶我轉轉吧,見識見識你的大學。”

“好啊,我樂意效勞。”於是我們並肩進了校園,在噴泉廣場穿行著。

咦!我忽然發覺她怎麽連個小小的行李包都沒有呢?難道這是做夢?不會吧,我分明看著她明亮的眸子閃爍著真誠。

我們停在了鵲橋邊,坐在東側的石條凳上。“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這便是每一個對愛情懷著崇敬的齊魯大學的學子深深向往的鵲橋!如今,我也坐在這裏了。湖面倒映著垂柳。

她來看我,現實真有這麽幸福嗎?我狐疑的看著她的黃衣服。“餵,你是不是不歡迎我?幹嘛這樣懷疑的看我?”她撅起嘴來,略微怒道。天哪,要命!這表情曾讓我如癡如碎,載癲載狂,沒想到今天還是這麽有殺傷力。

我用力的甩甩頭,背出了一段話,這是夢裏也能一字不錯覆述下來的句子,我單獨排練過無數遍,但從未對她說過。今天不知怎的忽然來了勇氣————

“每次,你碰到挫折,需要我的安慰和鼓勵時,我都會出現在你身邊。可當你心情很好並且厭倦了,我就走開。你說我怎麽敢不歡迎你呢?”

她靜靜地瞧著我,眼神覆雜得緊,幽幽道:“你只說了一半,還有一半是:當我度過低谷期後,想留在你身邊時,你卻莫名其妙無緣無故的逃開了。”

我心頭一震,顫聲道:“你,這…這也知道?”

她又一次靜靜地看著我,我把手在她眼前一晃,試圖引開她的目光。我很不習慣被人盯著研究,也不習慣盯著別人研究。她嘆了口氣:“我猜對了密碼,進入過你的郵箱,草稿箱裏寫著這些呢,可沒寫原因。我猜不到,想來問問。哎,別躲開我的眼睛?”

我忽然恢覆了油腔滑調,“我怕忍不住吻你的眼睛,你又該不高興了,我老人家可不招小女孩不高興。”

“哼,你敢嗎?”她一副挑釁的樣子。

“你這是□裸的挑逗,我可要……”我嘿嘿笑了兩聲,目光轉向湖面。

她恢覆了沈郁,“可你從來不想上鉤,為什麽逃開?為什麽對我若即若離?”

我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慢慢道:“你應該已經知道原因了,對嗎?”我依舊看著水面,隱約看見了湖水裏的波瀾。腦海裏閃出東坡的句子:“夜闌風靜觳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如果我不知道原因,你是不是預備永遠都不告訴我了呢?”她的目光咄咄逼人,“別說不知道!我聽膩了都!”

我鼓起勇氣看著她的眼睛,仿佛在這雙明亮的眸子裏看到了我的影像,忽然間靈光一閃,猜到了一件事情:“蘇曉雅童鞋,有沒有人告訴你,或者說警告你,愛上我是一件很受罪的事?”我已經知道是誰把她請來的了,可有兩點不明白:第一,我昨天晚上才對那人講了我和曉雅的故事;第二,我並沒告訴那人我屢次舍蘇曉雅而去的原因,雖然她昨晚問過兩次。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是那人把她找來的,沒想到,真沒想到,幸虧我提前接到通知,否則又要手忙腳亂了,感激是肯定的,但是這實在超出了我的想象,尤其在這時候。

果然,曉雅輕輕說道:“你猜對了。但是我本來就想來找你的,燕飛只是個催化劑。那個原因,卻是你…是另一個人告訴我的。”她忽的頑皮一笑:“萬歲爺,您不妨猜上一猜啊,小女子願得見您的才智聰明。”對這個稱呼,我還真有些不慣了,“朕,朕很差!我恐怕猜不…哦,等等,是她嗎?”我今天竟然這麽聰明,我想她知道我猜的是誰。

“就不告訴你猜對了。”她嫣然一笑。

我笑道:“我的筆就是扔到爐子裏燒掉,也不給你用。”這是她以前對我說的一句氣話,曉雅自然明白。我們相視而笑,思緒同時穿越時空回到那個年代那個地方。我喊了一句:“向來癡,從此醉,水榭聽香,指點群豪戲。”她接了下來:“劇飲千杯男兒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義。”這是當年我們倆參加班裏的詩詞接龍時對的《天龍八部》回目,那次只有我們倆能背下來這個,為這我們還被同學戲謔地稱作“夢姑”“夢郎”來著,記憶過了這麽久在心裏竟是愈見清晰。就像重陽宮一戰中楊龍的對白——小龍女幽幽嘆了口氣,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楊過道:“在我永遠是一樣。”

… …

下午3點左右,我們坐在了逸緣咖啡西餐廳靠墻的一張桌子旁,人很少。我和她坐在同一側,我們很少或者說在今天之前,從未這麽近距離的相處過,我有些迷糊,隨便找著什麽話題:“我和慕峰還有燕飛,昨晚在這裏過的中秋前夜,我們從食堂一直聊到了這裏,聊到西餐廳關門。”

“是嗎?是他們聽你講了一晚上故事吧?講…講咱們,咱們的故事。”她的語氣中竟有些羞怯,我心中大樂:“你不是在我身上安了竊聽器吧,我得搜搜你。”說著向她撲了過去,她笑著推我:“非禮勿動,非禮勿動......”我猛地往後張去,口裏大喊一聲:“啊,哎呦!”裝作很痛苦的樣子,她急忙湊了過來,“怎麽啦,怎麽啦?”我用力把她拉在懷裏,學著韋小寶(應該是陳小春)的無賴:“大功告成!大功告成!親個嘴吧。”

蘇曉雅擡頭瞪著我,嘴唇微微顫動著,暈生雙頰,簡直是金大俠描寫的那樣---美艷不可方物。

這是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在這兒呢!太好找了。”

蕭慕峰和白燕飛到了。我連忙回頭招呼:“來來,老大,領著阿飛坐在對面。”

他們做到了對面,慕峰故作深沈的指著曉雅向我問道:“這誰呀?給咱們介紹介紹唄。”

燕飛搶著說:“這位姐姐就是傳說中的蘇曉雅。嘿嘿,你好你好,如雷貫耳,網上見過。”

沒等蘇曉雅說話,慕峰就拽了兩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名字怎麽這麽像那個,那個《康熙微服私訪記》第二部上的方小雅啊,呵呵。”

慕峰又對我說:“你給人家安排住處了嗎?”

曉雅接話說:“我今天回去。”說罷,瞪了我一眼,和燕飛小妹妹低聲說起話來。哼,她們居然早就串通好了,還想騙我?想走?沒那麽容易!哼哼,我打著壞算盤。

我笑著說:“園園她們宿舍有空床吧。我打電話問問。”說著拿手機撥了內線,邱韻曉接到了,說園園去了自習室。

我又撥通園園的手機號,還是韻曉接的,說她沒帶手機。

哎呀,不妙!我心裏一急,突然感覺一腳登空,如墜深淵,嚇出一身冷汗。睜眼四望,果真是夢,老七還在打著呼嚕,陽臺上傳來間關的蟋蟀鳴叫聲,八月在宇啊,一陣寒意襲來,我用力裹了裹被子,忽然發覺我的眼角分明掛著淚痕,是因為夢裏的喜悅,還是為了夢後的闌珊?或者,我還在做夢,又或者夢裏的才是現實。

岳武穆和毛主席的詞句自然而然地流過心間---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裏夢,已三更。”

“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曉來百念都灰盡,剩有離人影。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於是我披衣起坐打開電腦,隨便找了一集《康熙微服私訪記》,是《饅頭記》,康熙(作者按,飾演者是張國立)恰恰一個人,在礦山的工人草棚的一個角落裏,聽著寒蟬對月浩嘆:

“人如草賤,夢似關山。來得好,來得好,一夜驚醒夢中人哪!……”

這是《饅頭記》裏的一段,康熙本打算下來看風景的,卻在渤海縣看到了被抓上礦山來做苦力的百姓,地獄已經被貪官惡霸搬進人間。渤海,渤海,這可是我的家鄉渤海嗎?

繼而,我忍不住打開第四部第一集,回味康熙夢到宜妃後獨自在暢春園月下傷悲的情景——

“獨立東風彈淚眼,寄煙波東去。宜妃啊,宜妃啊,謝謝你來看朕。自你去後,朕無時不刻不在掛念著你呀。雖說家國天下重於兒女情長,但失去了你,朕覺得身心魂魄再無依靠。朕,雖人在這宮闈之中,但朕的心卻在這浩瀚廣宇中找你,找你……”還記得第一次看這一集是在癸未年(2003年)正月初二晚上。

2001年播出是第三部《鈴鐺記》裏,宜妃縱身躍在康熙身前,死在胡天明的箭下,這成了康熙的遺恨,也是我的遺憾。好好的輕喜劇怎麽會有這樣的結局呢?還好,第四部裏來了個活脫的林風兒。如不是這林中的一陣風兒刮過,我豈不是要為這部電視劇的夭折而肝腸寸斷了嗎?

鼠標移動,竟打開了最後一集,撒蓮兒自殺死在康熙的懷裏,音樂響起,戴嬈在唱歌,是那首屢次出現的《相思似剪刀》——

“碧雲西風/北雁南飛/匆匆酒一杯//

人生無常/孤星曉月/心為一人碎//

長河落日/簾卷飛絮/夜夜夢魂飛//

人生苦短/迷霧遮山/情怎一日退//

山也小/夢也惱/相思似剪刀//

喜也剪/恨也剪/剪掉落紅//

喜也剪/恨也剪/剪掉落紅//歲歲飛滿天 ”

這首歌傷感之極,低回婉轉,奪魂攝魄。第一部的《八寶粥記》裏朱雲巧死的時候就是這個做背景音樂的,第四部結尾的時候竟又是這首歌,為什麽要傷感的結局呢?雖然我喜歡傷感,但卻一直在期盼一個好的結局。

歌兒唱得很慢,陶虹的面容竟然漸漸換成了蔣勤勤,我有些迷糊了,----忽然有個久違的聲音喊道:“過兒,今天咱們學一首詞吧。”我詫異的順聲音望去,竟然是魏秋樺阿姨(95神雕中黃蓉的扮演者),我徹底暈了: “郭…郭伯母。”她微笑著說:“今天功課就是學一首詞,中秋節了,下午給你放假,回古墓看看吧。龍姑娘大概對你思念得緊呢。範文正公有首絕妙好詞《禦街行》,是這樣念的-----

紛紛墮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谙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過兒,這首詞的意思是很容易懂的,意思是……”

我忍不住念道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豪氣幹雲的文正公卻也做如此纏綿語呢!”

“過兒,你真是聰明,聽過一遍就記住了。怪不得秦永洲老師老在我面前誇你呢。”啊!郭伯母竟然變成了林老師。我登時嚇了一跳,條件反射的念了起來:“王力先生是古音學的集大成者,他在古韻分部方面的主要貢獻是:1、脂微分立。2、沃覺分立。3、確定詩經時代為古韻二十九部,戰國時代冬部從侵部分出來成為三十韻部……”

雨沖在臥室裏捧著自己的日記本讀著,他在回憶和反思著自己的過去,這段日記寫於2010年中秋節,中秋前夜他和蕭慕峰、白燕飛在逸緣西餐廳過節,燕飛纏著他講故事,雨沖那天說了很多很多,結果晚上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蝶夢昨夜偏佳,醒來後記憶尤深,忍不住把它化在筆端,演繹出了一個故事。《紅樓夢》上講:“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故事裏面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東西很多,他自己竟也分不清了。他一直在盼著完滿,可是越來越覺得荒謬,十年來每每半夜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他常常問自己一句話——“我真的能猜到結局嗎?”

都說是事在人為,可他的宿命觀很重,宿命論者往往是悲觀者,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

隔壁屋裏傳來父親的呼嚕聲,這聲音對他而言不僅不是噪音,反而能讓他心裏平靜。母親的想法也

是這樣。父親,一個讓他覺得踏實的人!

兔年就這樣悄悄進了第十四天,不,是第十五天了。此刻已經是正月十五日淩晨一點。隱約聽到遠處有鞭炮聲傳來,又一個元宵節!當意識到是正月十五的時候,他一點節日快樂都沒有,反而愈加悲傷起來。他記起去年這時候。————

虎年正月十二那天,風特別大,那時他們還住在張店市中心,在最繁華的鬧市租的最差的小房子裏。由於天氣很壞,爸爸又在老家看護生病的爺爺,所以他和媽媽哪也沒去。屋子裏很冷,媽媽在努力地生火,火爐子裏不停地倒冒出煙來,把小小的屋子熏得焦糊。中午的時候,他出去買饅頭。開門的剎那,一股冷風迎面撲來,頭皮猛地一緊,只覺頭重腳輕,說不出的難受。走了幾步,絲毫不見好轉,大概是被風灌著了。勉強買了饅頭回來,用力躺在小鋪上便再也無法爬起。

頭,疼得要命!接下來的兩天都沒見好轉,反而愈加難受了。在如此小而又如此冷的地方沒法學習?還是因為爺爺的病情愈加沈重

初九那天早上爸爸開著三輪車送他和媽媽去坐客車,爺爺在裏屋床上大哭起來,十七年來他病過好幾次,雖明知是惡性腫瘤,但他從未放棄過。這回卻異常脆弱,或許他知道大限將至了吧。他把雨沖叫到跟前,這時候不大能說出話來,艱難的吐著字:“小兒啊…好好學……”接著便哭起來,抓起旁邊的手絹插著鼻涕和眼淚,雨沖忍不住掉下淚來,伸手在旁邊撕下一塊衛生紙遞到爺爺手裏,爺爺卻擺手不接,兀自拿又黑又臟的手絹在臉上擦著,接著又費勁的表達:“家裏怎麽樣…都別管……有你爹…你叔…你姑他們呢…你千萬好好學習,我…就是死了…也瞑目啊…”爺爺又哭起來。

過了好一會子,爺爺才止住悲聲,努力地擺手讓雨沖出去:“抓緊走…走吧,別惦記家裏。”雨沖慢慢退了出來,盡量不讓眼淚留出來。這個被病魔折磨了十多年的老人已然骨瘦如柴。不僅是病魔還有心魔!在這個家裏,爺爺當是受苦受累受委屈最多的人了。

背上書包,出了院子,雨沖忍不住悄悄跑回來,在窗臺前透過玻璃往裏瞧了一眼,那一幕讓他銘記終生!——爺爺還在哭,依舊顫著雙手拿用那塊臟手絹在臉上努力擦拭,電暖扇轉動著把紅色的光照在他身上,光艷的色澤竟是如此蒼白!

爸爸一天會打好幾個電話和媽媽說家裏的情況,雨沖頭疼得睡不下,每次都能聽見他們的對話,盡管爸爸說得不悲觀,其實誰也知道爺爺的病只有等死了。腫瘤已經遍布全身,只怕神仙也回天乏術。

正月十四下午,爸爸打電話說給爺爺用上了氧氣瓶,雨沖心裏涼了半截,這一天終於要來了。媽媽說這兩天回家,雨沖茫然答應著。頭疼得更厲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臥也不是。輾轉反側,晝夜難寐。十二、十三兩天夜裏還能勉強睡下,十四晚上卻怎麽也睡不著,一分一秒的熬著時間,夜裏一點左右,媽媽手機想起短信鈴聲,鈴聲很大,雨沖在外屋聽得很清楚,指定是爸爸發來的,一定不是好消息。說不定爺爺已經…他不敢想下去。

媽媽很早就起床了,收拾一點兒點心,說是在路上吃,叫雨沖馬上準備回家,除了筆記本電腦什麽也別拿著。既然已經知道結果,雨沖就沒多問什麽。

坐上汽車,往外一瞧,天色陰暗極了,清晨看起來像是傍晚。哦,預報有大雪呢,他記起《故鄉》裏的句子: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裏,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魯迅先生的這篇文章是2001年春天學的,那時是初二下學期,初二呀,那時多幸福啊,那時老公公老婆婆還活著,那時爺爺身體還很好,那時女神還在,那時天使還在,那時一切都在。

就這樣想著,家越來越近了。“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其實只是久別故土的恐懼而已,家裏不一定有什麽變故,但這時雨沖的卻已經知道了悲慘的結局!怯,還是得回去,很多事情不是可以選擇的,不是嗎?

天氣糟糕得很,不久便下起下雪。到了車站,媽媽沒去買汽車票而是直接喊住一輛出租車。

在路上媽媽告訴雨沖說七月裏得知老奶奶過世時爸爸也是在這裏打車回家的。雨沖知道那天是七月二十五,雖然他不知道信兒,但還是有了感應,清晰地記得那天中午在教室上自習的時候無緣無故地撞到墻上並把眼鏡碰壞了。是啊,感應,血緣和親情的傳達是可以超越時空的。爺爺這回不是又驚動了他嗎?頭疼,要命!難道爺爺已經過世?難道竟不能等他回去見最後一面?那臨走前在窗臺前的一幕竟是永別了嗎!死,是多麽可怕!這將會給雨沖留下一份永遠的遺憾!

短短半年的時間,竟要生生讓他撕心裂肺兩回嗎?爺爺,等我,等我見最後一面!雨沖的心思回到半年前————

七月二十七那天晚上他在自習室看王力先生的《漢語史稿》,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生得太晚,竟然無緣見王力先生一面,不覺悲傷起來。這時候手機短信鈴聲響起,打開一看,腦袋頓時“嗡”地一聲變得如千斤分量,壓得自己喘不過起來。他努力掙紮著讓自己平靜,重新看這條信息,是爸爸發來的:

“沖兒,原諒我們這時候才告訴你下面的情況:你老奶奶於七月二十四日晚上六點左右過世,十點左右拉到咱們家。二十五就出完喪。你三個老姑沒來鬧事兒。一切順利。願你好好學習,別惦記家裏。”

這天終究還是來了,老婆婆去世了。01年中秋節後到10年七月二十四,九年的時間裏雨沖一直在想著她——這個在他心目中和媽媽一般重要的人!她還是走了,歲月催人老,死神才不管你是否遺憾呢!還好,沒再出現01年曾祖父出殯那天的事情,那些人都不曾來過。九年過去了,宿怨恐怕不會隨風消散。財產,多麽可怕的東西!為了爭財產,親兄妹都反目,母子都結怨!就為了那麽一點點東西而已!雨沖一直也沒明白他們怎麽會那麽愛財,他自幼學的知識便是“錢財乃身外之物”,和親情相比,那又算得了什麽?可有人偏生視財如命,這些人偏偏又和他血脈相連!

不去想這些吧,再想的話又得吐血。

媽媽的手機鈴聲響起,爸爸的聲音把雨沖拉回現實:“到哪裏了?呃…昨晚十一點多,嗯,抓緊吧…”掛掉電話後,媽媽的眼睛開始濕潤,雨沖的心揪痛起來。他盼著車子走快些,想馬上見到老人的遺容;他盼著車子走慢些,不想這麽快見到那一幕。

車子終究還是到了,在進村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停住,媽媽付了錢,推開車門的剎那,雨沖就聽到了嗩吶的聲音,正是不遠處的家裏傳來的。

他竟邁不動步子!雪花打在臉上,毫無知覺,茫然看著周圍的街道住宅,他心中只有兩個字:慘淡!他不是魯迅先生筆下那“真的猛士”,卻仍必須直面慘淡的人生!

媽媽拉住他,輕輕道:“到了前面胡同口,你可大點聲喊哪。讓人們知道爺爺沒白疼你,去吧。”

雨沖茫然往前面胡同口跑去,短短八十米的距離,他好像跑了一生一世。一生一世,誰能彌補他一生一世的遺憾!

到了胡同口,往大門口瞧去,吹嗩吶的圍著方桌坐在那裏。門口挑著招魂幡,白色的幡布在風中飄擺,和雪花的顏色一樣地一眼。

雨沖的淚水嘩嘩湧出來,嗚咽著喊道:“爺爺!爺爺!”奔向家裏。

嗩吶奏起,屋裏傳來哭聲。

雨沖奔進屋……趴在爺爺的遺體前慟哭起來,仿佛要把一生的苦悶全都發洩出來……

雪下了整整一夜,還不時的傳來雷聲。正月打雷罕見哪,人們議論了好久呢

…… ……

…… ……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這不,又是一年元宵節。爺爺的周年忌日竟悄悄來到。

人死之後真的會有魂靈嗎?一年來雨沖反覆在問自己這個問題,雖然“魂魄悠悠來入夢”,但他始終沒見爺爺回來,看來通靈之說實屬渺茫。

去年看的動漫《超奧特八兄弟》裏用的平行宇宙理論讓他眼前一亮,平行宇宙的多個空間裏相同的人們過著不同的生活,他堅信總有一個空間能見到爺爺吧。只是這個假設還沒有得到證實,更沒人到過異次元空間。哦,對了,或許,在某個時空裏,另外一個蘇曉雅對另外一個雨沖很好呢。

怎麽樣找到星際之門呢?他根本做不到。但堅信總有一天科技會達到讓人自由穿梭時空的水平。距離那一天,也許會是十年二十年,也許會是百八十年,也許會成千上萬年甚至更久!但他堅信!

他敲動鍵盤,試圖把思緒留住,但總是難以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文字,是人們用來表達自我的工具,但有時候更是一種掩飾。他按下刪除鍵,關上電腦。繼續看日記,還是夢見蘇曉雅的那篇。曉雅呀,曉雅,今後除非在夢裏,今後我們怕是再也無緣相見了。不覺悲從中來,她和他已經絕交了45天,她不要他了,早就拋棄了他!

雨沖的悲苦情緒蔓延開來,他努力克制自己。在枕頭底下抽出《南華經》,隨手翻開,映入眼簾的恰恰是“莊周夢蝶”一段——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齊物論》”

夢,真的是一場夢才好!那樣的話,醒來後就會發現自己眷戀的人都還在,自己懊悔的事情都沒發生過。

唉!今晚會夢到什麽呢?睡吧,睡吧,天就要亮了,睡吧。哼著歌兒入夢。

也曾數窗前的雨滴/也曾數門前的落葉//

數不清是愛的軌跡/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聽海浪的呼吸/也曾聽杜鵑的輕啼//

聽不清是愛的低語/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雲的去處//

問不清是愛的情緒/見也依依/別也依依///

聚散兩依依/依依又依依/過去已過去/未來可期//

別把心中門兒緊緊關閉/且開懷歡笑莫遲疑///

曉雅呀曉雅,你會在夢中向我走來嗎?… …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不知過了多久,雨沖似乎聽到了屋門被人推開了。本想睜眼瞧瞧,又發覺自己的可笑。睡覺前他總會鎖上臥室門的。不會的,不會有人來。

“沖哥,沖哥,你怎麽還睡啊?”雨沖被一雙溫柔的手搖醒,睜開眼,竟是他日思夜想夢魂以之的蘇曉雅,他有些迷糊,擡手在額頭上試了試手溫,不自信的喃喃自語道:“我的手很涼…這怎麽可能?”言罷,又合上眼睛。

“餵,雨沖!你怎麽又睡了呢?快醒來啊。”雨沖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一只暖暖的軟軟的纖纖素手握住了,他又睜開眼睛,沒錯,是她!他高興得坐起來,左手也握住曉雅:“你怎麽來了?我這是在哪兒?”

曉雅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地掙脫了被握得牢牢的手臂,向他扮個鬼臉,說不出的可愛,“還好意思問呢?整天睡得昏天黑地的,大懶蟲!”

雨沖環顧四周,不由得大為驚訝,這分明是曉雅的臥室,他不解的問:“怎麽,這怎麽是你家?”他和曉雅一起坐在了床邊,還好自己剛剛是穿著衣服睡覺的。

曉雅搓起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在雨沖眉心輕輕彈了個爆栗,“大膽狂徒,膽敢闖我漱芳斎,看我不讓皇阿瑪把你關起來?”

雨沖哈哈笑道:“丫頭,你失心瘋了吧。”瞧著曉雅似笑非笑的眼神,雨沖忽然明白了,大概自己說夢話喊《還珠格格》裏的臺詞被她聽去了,不覺訕訕的不大好意思,轉移話題道:“好妹妹,快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我怎麽在這裏了?”

曉雅又握住他的手,說:“你的手可有些暖和了?剛才你一直說手涼呢。”

雨沖嘆口氣說:“到了秋天,我的手就會很涼。我十五歲的時候,媽媽發現了這件事,她告訴我,姥姥說手涼的孩子長大了沒人疼。據說十五歲是人生命中的一道坎,尤其對於男孩子來說。”

曉雅:“十五歲?什麽時候?”曉雅忽然記起雨沖記憶時間的特長,加了一句:“你不會要把哪年哪天哪個時辰都背出來吧?”

果然雨沖不假思索地答道:“2001年9月28,星期五,911恐怖襲擊之後的第十七天。”可是,說完日期之後,雨沖忽然顯得很痛苦,因為他想到了那天前後發生的事情,十年後回想起來,痛苦還是不曾消褪。

曉雅察覺了他的異常,關切地問:“怎麽了?是不是想到什麽不痛快的事情了?”

雨沖沒正面回答:“我有個…有個請求。你會答應嗎?”他靜靜地瞧著曉雅的櫻唇,生怕它們在開合之際會發出“NO”之類的聲音。

曉雅的嘴唇微微顫動,但並沒有說不,“哼,我知道你要做什麽,你說出來我就答應,不說就算了。”

雨沖笑笑,“你明知道我不會說的。我有人疼沒人疼就看你的垂憐了。”

曉雅奮力床裏退去,倚在墻壁上,頑皮地說道:“小朋友,到阿姨懷裏來吧,別怕,阿姨疼你。”

雨沖深吸一口氣,側著身子朝裏躺在了曉雅的懷裏,像個孩子般依戀的擡頭緊緊望著她,生怕她會忽然消失掉。曉雅把被子拉過,蓋在雨沖身上,雨沖閉了眼睛,有些貪婪的享受著這份柔情。十年來,每每思及這段痛苦

的往事,他都幻想著有一個溫暖的懷抱讓他去依靠,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勾心鬥角,只有安全,可以躲避一切暴風驟雨的港灣。給他溫暖的人,曾經他幻想過是柳夢雪,但時隔不久便知道只會是蘇曉雅了。後來他以為這永遠只會是一個幻想,因為絕望的陰霾籠罩了他那麽久。

陽光,開朗,在外人面前他是個無憂無慮的人。但是在親近的人面前,他總不時的流露出感傷。現實真的可以改變嗎?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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